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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地人是不吃青蛙的,他们抓青蛙,他们也不管,只觉得好笑,这些上海佬,什么都吃,连田鸡都吃。田鸡呀,整天吃的是虫子,白肚皮里剖开来,一肚皮的虫子,这也可以吃!
徐长卿他们抓了青蛙,就着河水洗剥干净了,用一口大锅来煮。老叶又叫刘卫星去地里偷些丝瓜来,说是如果煮青蛙不配上丝瓜,男人吃了要屙不出尿来。防震棚里什么生活必需品都有,油盐酱醋都是现成的,就在河边煮出一大锅喷香的青蛙来,徐长卿去买了黄山蜜酒,几个人在星光下吃肉喝酒,直吃到半夜。当时老叶吃得酒兴大发,吟了好些诗,其中就包括这首《水调歌头》。徐长卿问他哪里来的诗词类书,这样的书,新华书店已经十年没有卖过了。老叶说他有一本《星録小楷》,他从上海带来临小楷的,里面收录的全是著名的词篇。老叶躺在河边的沙地上,闭上眼睛,一首一首地背给他们听。那个时候,星光倒影在大沙河里,身边是稻田,稻田里青蛙发出“阁阁”的声音。如果不是身逢乱世,又兼天灾,倒也真能应得上词里的句子:七八个星外,两三点雨山前。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遍。
这样的词在那个时候听来,倒像是讽刺。
几个人听了都不说话,就连刘卫星一惯爱说怪话的都没了言语。过了一会朱紫容找来,让他们去睡觉。后半夜了,露水降了,也不热了。徐长卿他们摇摇晃晃地醉醺醺地回防震棚里睡觉,只有老叶还躺在那里不动。朱紫容蹲下身子收拾他们的锅碗酒瓶,不知老叶在她耳边说了什么,就听见朱紫容轻轻地咯的一声笑,笑声虽低,在静夜里却是分外地清晰。徐长卿走在三人最后,听见笑声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,看见朱紫容坐在老叶身边,用一只手在拨着老叶的头发。两个人的身影在黑夜里只是更黑的一团剪影,看不见更多。徐长卿心大力一跳,忙扭过头不敢再看。过了一会,又忍不住回头再看,这次看见老叶的影子挪了一下,把头抬高,枕在朱紫容的大腿上。两个人的影子更加紧密地重叠在一起,变成黑乎乎的一团。
徐长卿当时就想,将来我要找的老婆,就要像师傅这样的。而他也会像老叶一样,为她做所有的事,逗得她每天都开开心心。原来那些美好的瞬间都是假象吗?老叶这个时候提起去年夏天在河边抓青蛙的事来,肯定不是回忆的和他们吃肉喝酒胡吹海聊,而是和朱紫容在一起时的温馨。
“老徐,”老叶喊,把徐长卿从沉思中惊醒,“你是我唯一的朋友。”老叶说。
徐长卿握住他干枯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。能被这样一个人在临死前这么肯定,他也不枉和他交往一场了。“是的,我是你的朋友。”徐长卿抓紧他的手,用了一点力,让他感觉得他的存在。他不敢用劲太大,怕把他的手捏断。
“你答应我,将来照顾她。我的事会拖累她,她的日子不会好过。有你照顾她,我会放心。”
老叶像是在交待后事,这样的语气,让徐长卿很难受。他安慰他说:“好的,我会照顾师傅的,等你出院了回家,我们再一起下棋捉青蛙。”
他的敷衍并不能骗得过老叶,但聪明人一点就透,不用再多说。老叶出了一会神,又梦呓一般地说:“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,而我连这个也没办法给她。”
老叶又过了一阵子才离开。徐长卿请了病假一直在陪他。
三月中,停止了十年的大学招生考试恢复了,全国有五百七十万应考者涌进考场,而录取率是百分之三。
徐长卿在山里没有知道这个消息,后来他家里写信来告诉他,随信还寄来大量的复习资料,那都是他的大哥用圆珠笔工工整整抄下来的。抄了整本整本的数学语文书,还有他当年上学时留下的作业本课本。徐长卿连高中都没有上过,初中毕业后学校停课,在社会上闲荡了两年,就进了工厂。他们这一批人,小学学军中学学农,除了语文有一点看水浒红楼临大师的帖打下的底子,数学忘得精光了。英文亏他背了这半年的单词,有一点入门。夏季招生在即,大哥要他好好复习,这样机会千载难逢。
他捧着这些复习资料,想老叶如果还在,凭他的聪明,这样的功课不在话下。他想要的出路已经出现了,“上大学”或是回上海,这样的美梦已经不再是梦,这两样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,他可以上上海的大学。上海那么多大学,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交通大学华东政法华东师大……这么多这么多,全是中国一流的大学,就等着他这样的聪明人去上。
可惜他没有等到。
聪明的人为心所累,有知识的人为知识所困,多虑者必然多思,多心者必然多愁。所以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判词是“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误了卿卿性命”,妙玉的判词是“云高未必高,欲洁何曾洁”,晴雯是判词是“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”。善泳者溺于水,擅博者死于智。老叶自信他有围棋段级的水平,搓麻将打扑克博眼子战无不胜,哪里想到会死在了这个上头,并且还是他亲手做的麻将。
所有的苦难都随身而没。人死了,那些困扰他的死结也就打开了。
老叶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,是半夜静悄悄走的。第二天早上那个照顾他的大嫂去为他擦身时才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。医院通知了厂里,徐长卿忙去学习班找朱紫容。朱紫容一看是他,马上明白了,她脸色一白,晕了过去。
县里没有火葬场,老叶的尸体是运回上海火化的。厂里木工组连夜为他打了一口棺材,用当地产的红松制成的,刨去了树皮,解成了粗糙的木板,钉了一口简易棺材。当年用一棵千年枫杨做了九十口箱子的木工组,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木材来为老叶做棺材了。红松板材松而易生虫蛀空,并不是做棺材的木料,当地人从来不用这样的树来做寿材。不过不要紧,上海也不能土葬,再好的木头,也不过付之一炬。红松还有松脂香,可以让老叶在松香中幻听安徽深山里松涛的吼声。这样的声音在山里无时无刻不响起,兄弟楼和住宅楼的楼后就是大山,松涛伴随他们从来的第一天入睡,初时听了觉得吵,整夜睡不着,后来听惯了,回上海时没有松涛怒吼,只有汽车喇叭,反而不习惯。红松是这个三线工厂带给老叶的最后印章,它和老叶的尸体一起变成灰,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,深刻地植入到骨殖里,收纳进骨灰盒里,葬在他一直想回的上海一块公墓的墓地里。
欠债还钱
老叶的死,让厂领导下决心抓一抓聚众赌博的事情。老叶病了进了医院,办不成他的学习班,但他作为厂里最有名的赌徒,他的家自然就是赌窝,他的老婆自然是庄家之一。在老叶还在住院的时候,朱紫容就被当成了典型,和厂里另外几个在家里设赌局的人一起学习最新的文件精神,深揭猛批“四人帮”的流毒。朱紫容因为这件事,专机组组长的职务被撤了,而童队长早就不是武保队队长了,又因他也是庄头之一,也被关进了学习班。朱紫容日子之难过,可想而知。
本来她是天之娇女,生得美,又能干,嫁个男人又体贴,不打老婆不骂粗话,又有学识,哪儿哪儿都好。在厂里本来就女性资源稀缺的情况下,从来都是男人们关注的目标,也是女人们嫉恨的靶子。但自从老叶一死,她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,女人把她当贱货,以此标榜自己是良家妇女,清白高贵。而男人则把她当破鞋,谁都想去穿一穿。以前虽然有不少光棍心里在想着她,但因为有老叶在,有夫之妇总是不会去招惹的,除非那女人有一个王八男人。但一个寡妇,额头上就等于凿了“我好欺负”四个字。更兼老叶从医院逃回来的那夜,他们夫妻的口角被耳朵尖的邻居听到了,这样的事,从来都是传得比长了翅膀还快,不过半天工夫,全厂的人都知道老童和朱紫容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,把老叶气得连夜从医院跑回来抓奸,又当夜气得发了病,以至送了命。
这样的流言,有一条就可以要人的命,何况这么几条加在一起。朱紫容名声之坏,超过厂里任何一个风流女人。
厂里不是没有风流的女人,这个厂男女比例如此失调,饥渴的男人见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才不会管不管她有没有男人,下流挑逗的话从来都不会少。而女人们在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,非但不会再听到这样的挑逗言语脸红害羞生气骂人,反而会接过来再扔回去,有来有回的,开起玩笑来比男人们还有过之无不及。不过大多数的女人也就在口头上占占便宜,真正付之行动的,也不过就那么两三个。上次被老童抓奸的是一个,还有一个生了一张娃娃脸的女人,绰号就叫“洋娃娃”,据说她有三个姘头。还有一个人称“西施”的,家里是南市区开小烟纸店的,从小就站柜台和客人打嘴磨牙惯了的,也是一个风流人物。这时再加上朱紫容,凑成四扇屏,也快成为“四人帮”了。
老童和朱紫容同时进了学习班,把老童乐得飞起。他开始骂老叶血口喷人,说老叶那是病人多心,自己疑神疑鬼,要把绿帽子自己抢来戴上。他从来就没和朱紫容发生过任何关系,他和朱紫容的关系只有一个:债主和欠债人。父债子还,夫债妻还。老叶是死了,可他欠的债不能不还,老叶欠他一千块钱,这么大笔的债务,总不能算了。老叶欠了他钱,自然该朱紫容还。于是在学习班课间休息时间,吃饭的空档,下班的路上,他只有一有机会就缠着朱紫容要账。他会在这个小小的学习班上学习上政治课的期间,打完一个瞌睡醒来,张口就大声说一句:“喂,朱紫容,你什么时候还我的钱?”开始一两次别人还听了一愣,学习班的政治老师还要呵斥他两句,让他遵守课堂纪律不要说话,后来就当笑话了,他一问,别的人都回答:“朱紫容,还钱。”还有人阴阳怪气的说:“不要以为人死了就可以不欠钱了,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”又有人居心叵测地说:“没有钱,拿东西抵债嘛。有的东西又香又白,抵债最好用了。”
这几个庄头都是男人,调戏起女人来,那是不用说的。老叶只要起个头,喝喊一声朱紫容还钱,下面的话自有他们去说。好好的严谨的政治学习班马上就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,来讲政治课的老师是个来自军队的军代表,看不懂他们的不自重加流氓习气,在跟厂领导做了汇报后,便对他们有了一条处罚:只要是参与赌博的人员,不管输赢,统统罚款。罚款的数目就是赌博的数目。就是说,参赌的人,最后那一局最大的数额是多少,输的人赢的人都拿出这个数来上缴以充罚没的款项。就以朱紫容和老童为例,老童赢了一千,罚一千。朱紫容输了一千,同样罚一千。并且这条处分的对象不光是学习班的人,只要是参加过赌博的人统统有份。不论男女,欢迎举报。
这一下全厂大多数的男人都牵连了进去,连小白脸师哥舒都榜上有名。只听得厂里人个个骂不绝口,除了骂军代表,就是骂老童和朱紫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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